糖心传媒免费版:糖心玛瑙-在德国大选之际，回顾前东德艺术
2025年2月，德国大选进行时，一场前东德艺术家的作品群展“对话，哈索·普拉特纳的东德艺术收藏”，在德国同期开幕。今年的德国联邦议会选举中，激进右翼崛起，老牌政党基民盟愈加偏离中间路线，加速“向右转”，收紧移民政策，而前东德地区正是德国极右翼势力的基本盘。
今年是两德统一的第35年，德国的社会分裂却正在加剧，象征分裂历史的东德艺术，虽貌似已经远去，对当下而言却并不过时。
封面图：阿诺·林克（Arno Rink），《亨利·舒曼肖像》（Portrait Henry Schumann），1968年， Hasso Plattner Collection 藏 图：VG-BILD-KUNST, Bonn 2024
在两德分裂开端的波茨坦，为东德艺术立碑
民主德国，简称东德（GDR），是1949-1990年存在于今德国境内的社会主义国家，1990年领土并入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德）后，两德实现统一。作为一个已经消逝的国家，东德已被许多人遗忘，特别是德国年轻人。今年，两德统一迎来35周年，但至今仍不及两德分裂的45年历史来得漫长。一位曾享誉世界的德国软件大亨，正在用他的艺术收藏，影响着德国人的历史观。
德国收藏家哈索·普拉特纳与他收藏的艺术品 图：Michele Tantussi，Getty Images，Ortrud Westheider
软件公司SAP创始人哈索·普拉特纳（Hasso Plattner）如今更为人知的身份，是德国当今最受瞩目的艺术收藏家。据2020年《福布斯》报告，哈索·普拉特纳净资产179亿美元，2024年他卸任SAP董事会主席。2015年起，普拉特纳致力于个人基金会建设，专注于教育与艺术。《2023年全球前200艺术收藏家榜单》上，哈索·普拉特纳以他的东德艺术收藏榜上有名。
巴贝里尼博物馆2017年的东德艺术展《面具背后》，最右作品为东德艺术家埃里克•基辛（Erich Kissing）1976年的画作《海边的莱比锡人》 图：Museum Barberini
继2017年在他开创的巴贝里尼博物馆（Museum Barberini）举办他的首场东德艺术收藏展《面具背后：东德艺术家》后，2025年2月，普拉特纳在他创办的第二座美术馆明斯克博物馆（Das Minsk）开幕了他时隔八年的第二次东德艺术大型群展《对话，哈索·普拉特纳的东德艺术收藏》（In Dialogue Hasso Plattner Collection: Art from the GDR），展出前东德艺术家1966-1992年间的约50多件艺术品。展览持续6个月，展至2025年8月10日。展览开幕之际，正是德国政治“大变天”的时刻，极右翼德国选择党以黑马姿态稳居第二，创造历史，这不仅是德国右转的里程碑，也暴露了东西德统一35年来未曾痊愈的伤痕。
1980年的前东德露台饭店“明斯克饭店” 图：DAS MINSK
明斯克博物馆 图：DAS MINSK
普拉特纳的两座博物馆，都没有选址在首都柏林，而是放在距柏林40分钟路程的勃兰登堡州首府波茨坦。这里不仅是盟国二战后期召开的著名“波茨坦会议”所在地，两德分裂由此开始，也是前东德的领土。2017年他在此开创巴贝里尼博物馆（Museum Barberini），由比尔·盖茨和时任德国总理、出身前东德的默克尔揭幕，如今已是德国最炙手可热的印象派艺术博物馆。2019年他又在波茨坦废弃的前东德“明斯克饭店”基础上，建设了一座专门收藏东德艺术的明斯克博物馆（Das Minsk），并于2022年对外开放。明斯克饭店取名自白俄罗斯首都明斯克，以示东德与白俄的友好关系；在白俄罗斯首都明斯克，也有一座名为“波茨坦饭店”的建筑作为友好回应。明斯克博物馆保留了它的旧称，以纪念不能遗忘的东德历史。
莱比锡画派与理想的对话
哈索·普拉特纳收藏的东德艺术家包括莱比锡画派三大艺术家图布克（Werner Tübke）、马托伊尔（Wolfgang Mattheuer）、海泽希（Bernhard Heisig），及具有代表性的维利·西特（Willi Sitte）、阿诺·林克（Arno Rink）、乌布利希·哈舒拉（Ulrich Hachulla）、迈克尔·特里格尔（Michael Triegel）、埃里克•基辛（Erich Kissing）、埃伯斯巴赫（Hartwig Ebersbach） 等一批东德艺术家。
莱比锡画派（Leipziger Schule）是1960-1980年代的一场东德现代艺术运动，以莱比锡艺术学院（Hochschule für Grafik und Buchkunst,HGB）为中心，由在莱比锡生活工作的画家们创立。莱比锡画派包括两种不同风格，以海泽希为代表的画作，色彩浓烈热情，富有表现力；以图布克和马托伊尔为代表的作品，更注重写实主义，画法更严格。
海泽希，《难寻真相》（Schwierigkelten beim Suchen nach der Wahrheit），1973年，莱比锡美术馆 藏
莱比锡画派的独特风格，让莱比锡这座城市成为东德受人尊敬的艺术中心。东德政府在上世纪70-80年代试图抛弃苏联式社会现实主义艺术，转而扶持更具本土特色的莱比锡画派，因此，莱比锡画派艺术家在历史风雨中争议不断，他们多次遭遇政治领导层的攻击，但其他时候又被屡次拉拢。
莱比锡艺术学院是前东德艺术中心，至今仍是德国最重要的艺术学院之一
“对话，哈索·普拉特纳的东德艺术收藏”以1976年在莱比锡出版的艺术家亨利·舒曼的《工作室对话》（Atelier gespräche）一书为灵感。这本历时3年完成的书，是一系列工作室对话，艺术家在此交流，揭示当时东德艺术和社会政治问题，并分享个人心得，包含舒曼与二十位东德艺术家的对话，展览以舒曼的书为起点，将对话作为艺术方法。
从博物馆一楼开始，《工作室对话》的书页被博物馆空间一一拆解，海西格（Bernhard Heisig）、梅茨克斯（Harald Metzkes）、图布克（Werner Tübke）、彼得·海曼（Peter Herrmann）、诺伊斯达特（Ursula Mattheuer Neustädt）、克韦多 （Núria Quevedo）和阿诺·林克（Arno Rink）等7位艺术家，在空间中进行历史对话，他们或已在艺术界成名，或是后起之秀，通过个人工作室的私密交流，影响更广泛的公众意识，标志着正在松动的东德文化政策正在到来。
图布克，《德国早期资产阶级革命》（Frühbürgerliche Revolution in Deutschland）局部，1976-1987年
艺术家图布克向前东德最高领导人埃里希·昂纳克展示《德国早期资产阶级革命》
博物馆大厅中，堪称“镇馆之宝”的前东德文化部“御用艺术家”图布克的代表作《德国早期资产阶级革命》赫然呈现眼前。这幅受东德政府委托、从1976开始创作、历时11年画完的全景图，是在苏联提供的123米帆布上完成的大尺寸画作，有耶罗尼米斯·博斯《人间乐园》的幻想和超现实味道。《德国早期资产阶级革命》以16世纪图林根州弗兰肯豪森镇的德国农民战争为原型，被东德当局视为无产阶级革命和共产主义思想先驱。2025年是德国农民战争500周年纪念日，魔幻的是，当你站在这幅画前，纪念的不仅是500年前的那场革命，还有那个曾纪念过该革命、现已成为历史的马克思主义政权。
马托伊尔，《灰色窗户》，1969年，Hasso Plattner Collection 藏 图：VG-BILD-KUNST, Bonn 2024
这种超现实体验，在另外两个展厅也有相似展现。在类似莱比锡公园的转角住宅中，诺伊斯达特与马托伊尔共享一件工作室，比例匀称的房间有着舒适氛围和柔和配色，却被房间深处的一扇窗户打断。由马托伊尔《灰色窗户》（Das Graue Fenster）构成的窗户，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一位骑着鸽子的古怪客人从窗前诡异地飞过，似乎通过空荡荡的画架在向房间里传话。另一边的马特克兹1987年画作《工作室里的雨天》（Regentag im Atelier）同样有超现实主义效果，与舒曼在书中描述的“工人阶级区”不同的是，这间画室外是水塔和柏林的以马内利教堂。
亨利·舒曼与他理想中的东德式《对话》，很快遭到现实打击。《工作室对话》出版的1976年，一系列文化、政治与社会事件挫败了东德艺术家们的自由表达，东德诗人和作词家霍夫·比尔曼（Wolf Biermann）遭当局驱逐，牧师奥斯卡·布鲁塞维茨因不满当局对宗教镇压，甚至选择公开自焚。
不曾进行的对话
一楼展厅是对亨利·舒曼“对话”的理想化视觉呈现，在这些对话中，看得到东德给艺术家们提供的开放自由空间，但这个艺术理想国，在观众来到二楼展厅后被打破。
这里放置的，是因各种原因而“不曾进行的对话”，阐释了东德更广泛的文化与社会问题，拓展了1970-1980年代的东德艺术叙事。展览不仅揭示东德专制化的艺术体系及其局限，也发掘出在这个体系中工作的艺术家所迸发的独特活力与颠覆性创造力。
展览现场 图：DAS MINSK
“不曾进行的对话”共有三段，第一段是东德异见分子、画家斯托泽（Gabriele Stötzer）与东德知名画家图布克、海西格、马特尔和维利·西特间未进行的对话；第二段是已逃到西柏林的前东德画家拉尔夫·克尔巴赫（Ralf Kerbach）与他仍在东德生活的朋友安德森（Sascha Anderson）和施莱默（Cornelia Schleime）的对话；第三段是三位艺术家搜集的世界各地的往来信件，在东德严格限制国民自由旅行的时代，艺术为跨越边界的藩篱提供了可能空间。
对话1：女子监狱与第六届卡塞尔文献展
“对话一”在油画与纪录片的对比中展开。一边是东德女性艺术家斯托泽的油画，另一边是回放的录像，播出1977年第六届卡塞尔文献展纪实影像。
斯托泽，《沙漠中的先知》，1978-1979年，Hasso Plattner Collection 藏 图：Loock Galerie Berlin
1976年，诗人、作词家霍夫·比尔曼遭东德当局驱逐后，东德艺术家们发起游行，表达抗议，其中就包括艺术家斯托泽和她的丈夫。在经过与政府的多轮谈判后，不愿让步的斯托泽遭东德当局逮捕，在艾弗尔被拘禁5个月后，斯托泽被送往豪恩奈克女子监狱，开启一年的服刑。出狱后的斯托泽将她在监狱中遭遇的精神与身体记忆，化作画笔下的作品《沙漠中的先知》（Seher in der Wüste），她在监狱中被强迫劳动，成为一名制造东德外销纺织品的女工，产品将卖到西德。
格哈德·里希特,《AB静物》（AB, Still），1986年，Hasso Plattner Collection 藏 图：Gerhard Richter 2025
与身在狱中的斯托泽“对话”的，1977年代表东德首次参加德国卡塞尔文献展的4位“东德御用画家”图布克、海西格、马特尔和维利·西特，他们将与包括德国著名波普艺术家格哈德·里希特（Gerhard Richter）在内的三位从东德移居到西德艺术家，共同亮相第六届卡塞尔文献展。为抵制东德政府，格哈德·里希特等三位艺术家宣布退出当年的卡塞尔文献展。牢狱中遭身心迫害的艺术家，与同时被东德政府“捧高”又被西德观众“踩低”的艺术家们，隔着时空彼此倾诉，即使对话从未发生。
对话2：柏林墙两侧
根据波茨坦会议决议，柏林在1945年后被英、法、美、俄四国分别占领，美英法三国管制下的西部称西柏林，与苏联控制下的东柏林相对峙。战后的恢复发展中，西柏林经济发展迅速，吸引大量东德人民通过西柏林逃往西德。民主德国在受到巨大损失后，1961年采取建筑隔离墙的办法，阻止东德公民进入西德，这道防护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柏林墙”（Berliner Mauer）。
拉夫·克尔巴赫, 《德累斯顿的朋友们》,1983-1984年， Hasso Plattner Collection 藏 图：VG-BILD-KUNST, Bonn 2024
拉夫·克尔巴赫（Ralf Kerbach）的《德累斯顿的朋友们》（Dresdner Freunde）是又一场“不曾发生的对话”。在1983-1984年创作这幅画时，克尔巴赫已身在西柏林，画中的另外两位艺术家施莱默和安德森，彼时仍身在东德。克尔巴赫用艺术，将现实中的那堵柏林墙推倒，在画面上创造了一个不存在墙的共同空间，三位艺术家仿佛回到在德累斯顿共同创作的日子。
克尔巴赫因作品屡遭东德当局封禁，主动申请离开东德，1982年离境申请获批，只身来到西柏林，与另外两位艺术家一墙之隔。不过，现实就是魔幻，画中的三人在现实中曾重新“团聚”：施莱默遭东德情报机关史塔西监视，1984年被驱逐出境，来到西柏林，安德森1986年也来到西柏林。但更超现实的是残忍的真相：两德合并后的1990年代，安德森的真实身份遭曝光，原来他一直是史塔西秘密警察，从他们在德累斯顿相识时，就秘密监视另外两人，来到西柏林后，依然向东德当局汇报前东德人情况。《德累斯顿的朋友们》虽没有柏林墙，但看不见的人心之墙，就立在每个人心中。
展览“对话3”中的艺术家往来信件 图：DAS MINSK
对话3：跨界通信
展览的最后一段“不曾进行的对话”，是艺术家们的书信往来。作为邮件艺术运动（Mail Art Movement）发起人，雷费尔特通过写信，越过东德旅行限制，与西欧、东欧、南美、美国和加拿大的艺术家通信，向各地艺术家发去问卷，请他们回答问题，并搜集他们的来信。集齐的信件布满展览大厅，在灰暗的时代，通过手写信传达自由声音。
东德艺术再审视
柏林墙虽已倒塌，但德国东西间在工资、经济和政治的差距仍然存在。2017年民调显示，74%的东德人和53%的西德人认为他们之间的差异很大。心中的墙仍让许多前东德人觉得自己是二等公民，他们的成就在统一的国家没有得到承认。2025年2月德国联邦议院选举中崛起的极右翼政党另类选择党（AfD）在西德的平均支持率18%，而在前东德五州支持率却高达38.6%。
柏林墙倒塌后，数千幅东德的绘画、雕塑、版画和艺术品被从前东德地区的公共建筑中抹除，东德艺术被视为前东德当局的政治宣传工具。德国境内博物馆曾长期将东德艺术品埋没在储藏室中，国家级现代艺术展览，也经常将东德艺术品排除在外，一旦公开展出将受批评。1994年，柏林新国家美术馆（Neue Nationalgalerie）的策展人就因展出民主德国的艺术而受到抨击。
图布克，《来自塞法卢的三个女人》（Drei Frauen aus Cefalù）, 1983年，图： Sammlung Hasso Plattner © VG Bild-Kunst, Bonn 2024
但外界对东德艺术的偏见，正在改观。德国东部是德国艺术发源地，这里是音乐家巴赫、门德尔松、舒勒的居所，也是1920年代德国新客观主义艺术的基地，马克思·贝克曼（Max Beckmann）来自莱比锡，奥托·迪克斯（Otto Dix）和乔治·格罗兹（George Grosz）都从德累斯顿艺术学院毕业。2000年起，东德艺术逐渐被藏家关注，美国藏家约书亚·史密斯（Joshua.P Smith）和贾斯丁·詹普尔（Justin Jampol）专门收藏东德艺术，詹普尔还在洛杉矶建设温德冷战博物馆（Wende Museum），收藏前东德外交部、边检站的礼宾礼物和边境档案。
“新莱比锡画派”代表、前东德艺术家尼奥·劳赫（Neo Rauch），是国际艺术市场价值最高的艺术家之一
两德统一后的30多年来，过去东西德分裂所遗留的伤口，开始从最初的隐隐作痛，变得更加严重，两德分离的伤口并未伴随时间愈合。随着德国社会日益撕裂，人们开始重新认识东德，哈索·普拉特纳（Hasso Plattner）与他的东德艺术收藏，是对过去历史的和解与疗伤，也是颇有远见的文化态度。作为艺术收藏家的普拉特纳，似乎比很多政治家更清楚东西德35年来未愈的裂痕，明斯克博物馆的《对话，哈索·普拉特纳的东德艺术收藏》是一个隐喻，提示着德国人正视和铭记历史，否则未来的大选，只会比刚刚过去的这场更荒诞。
《对话，哈索·普拉特纳的东德艺术收藏》（In Dialogue Hasso Plattner Collection: Art from the GDR），正在德国波茨坦明斯克博物馆（Das Minsk）展出，展至2025年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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